“先別忙,給自己倒杯咖啡,坐下聽我給你慢慢說。”幾乎每次的對話都是這麼開頭的。於是我慢吞吞踱到墻角的邊桌,從那把很大的鍍銀咖啡壺裏,倒出一些棕色的,一看就既濃又苦的液體,然後端著杯子坐到他對面,雖然我覺得並沒有什麼可以“慢慢說”的,而且,我對咖啡豆,實在是有一些陰影的。
“現在,告訴我……你為什麼不喜歡咖啡?”
“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。”我有點回避。
“嗯……那是個很久以前的故事了,你真有興趣還是怎麼?”
“我是真的很好奇,我覺得……你那個時代的人,我是說中國人,喜歡咖啡的應該挺少。”這點我沒騙他。
“明白了,你是想問:你這樣個舊社會糟老頭子,怎麼會愛喝咖啡這種洋玩意兒的?”
尷尬地笑笑,我心裏說:沒錯。
鏡頭往後面拉拉,這是在一套老式三房一廳的午後的客廳裏,外面陽光正好,而窗簾拉著,略顯昏暗的房間裏只漏進了一縷光,這種時候,你能發現在那道光裏,看似一無所有的空氣中,有無數細小的灰塵正飛舞得張揚。茶幾前一對年齡相差在半個世紀以上的老少對坐著,老的手裏端著咖啡杯,少的咖啡摻了過多的牛奶和糖,整杯留在茶幾上沒動。沒錯,這是我在父母的命令下,對老人做例行拜訪。
“在1935、36年吧,那時我還小,住在西四胡同裏,離我家不遠,有個基督教的教堂,聽大人們說叫瓦缸市堂,但我們小孩聽多了說書的講隋唐演義,都叫它‘瓦崗寨’……”停下來啜了口咖啡,又瞇著眼睛笑了一會兒,他解釋說:“人老了,回憶就越來越重要,也不急著說話了……瓦崗寨裏,住著個白頭發白胡子會說中國話的老神父,旁人叫他湯神父。教堂一圈有個院子,倒不像人家的院子門老是關著,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大門敞開的,但我們一幫小孩到‘瓦崗寨’聚義,還是習慣爬墻,都說是自己有‘輕功’,被湯神父撞見了,他也不惱,有時候還招呼我們下來,一人發一塊玻璃紙包著的水果糖,那滋味又酸又甜,當時覺得比冰糖葫蘆還好吃,舍不得一次吃完,在嘴裏含一會兒就又用玻璃紙包起來留著下次吃,裝在褲兜裏回頭卻忘了,一天摸爬滾打下來,糖就化在了褲子裏,回家少不了一頓好打。”
“有一回,那天胡同裏的孩子夥著去正陽門外的戲園子蹭戲看,我卻被父母拉著拾掇院子,忙活得差不多了,天也擦黑了,我一肚子氣,撅著嘴,踢著石子兒,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瓦崗寨門口,心想不如進去看看,沒準兒還能得塊糖吃。悄悄溜進去,就看到湯神父在側室裏從個很大的銀壺裏面“倒酒喝”,我當時想,父母說神父是洋和尚,這洋和尚倒能喝酒。後來發現顏色不太對,而且還“冒著熱氣”,湯神父看見我,和平時一樣樂呵呵地招手叫我過去,見我盯著那銀壺看,就倒了一小杯給我。我不知道你第一次聞咖啡是個什麼感覺,我第一次是聞不大習慣,看那顏色,跟生病的時候喝的中藥湯似的,喝起來……那苦勁兒……也像!喝了一口就不喝了,皺著眉頭呸呸地吐,惹得湯神父哈哈大笑……”
“我當時想神父肯定是病了,喝藥呢,問他他卻笑,說他們那裏的人就‘愛’這個,就跟我們的蓋碗茶似的。我想那就差不多了,也跟茶似的,又濃又苦,沒什麼好喝的。後來我看到神父喝咖啡,就再也不想嘗了,還繪聲繪色地跟周圍的孩子們學那洋人的蓋碗茶有多苦多難喝。 但我沒想到的是,我以為咖啡是藥,它還真是藥,不僅是藥,後來還救了我的命。”
“那是我10歲那年,冬春交季的時候,我發了場惡寒,然後不知怎麼打起了擺子,那個感覺我現在還記得,一會兒熱得像全身在鍋裏煮,一會兒又冷得像穿個短褂子被扔在冰窖裏,兩天下來人就在床上動的力氣都沒了,胡同裏的大夫看不好這病,街坊幫請的城裏醫生也說沒得醫,眼看著我一會兒熱得渾身大汗,一會兒又冷得打哆嗦,吃什麼吐什麼,瘦得骨頭都快把皮戳破了,街坊都說這孩子怕是要沒了,母親已經開始偷偷抹眼淚了。”
“這個時候湯神父帶著他的大銀壺來了,從壺裏倒了大半海碗的咖啡,示意我一口氣喝下去,我有點怕苦,但母親這個時候死馬當成活馬醫,送到嘴邊都是藥,就把我扶坐起來,逼我喝下去……那滋味兒真苦啊,從舌頭尖一直苦到後脊梁,喝下去,胃裏翻江倒海跟火燒似的,沒過多久就開始搜腸刮肚地吐,吐空了很虛弱,卻安穩地睡著了,那以後神父每天都會送咖啡過來,我又連續喝了幾天,寒熱的癥狀慢慢地居然就退了。人瘦得脫了相,但命是撿回來啦。當時把我母親高興得,只差給湯神父下跪了,她從此認定咖啡是對我吉利的神藥,千方百計地托人買回來給我喝。一來二去,喝順了口了,也就養成了習慣。”
“咖啡能治瘧疾?” 我聽著新鮮。
“我回頭想想,湯神父那壺咖啡裏面,應該是加了藥,洋人的藥片那時候的人都有點怕,他為了讓我們安心,把藥溶在了咖啡裏給我喝。”
“嗯,我估計也是加了奎寧,聽說柳樹皮也是偏方,不過效果就差多了。”
“說說你為什麼不喜歡咖啡吧。”
“哈哈,說來也巧,我和你正好相反,咖啡救了你的命,卻差點要了我的命,那也是我小的時候,不過已經是90年代初了吧,有一次我爸帶我去同事家串門,他那個同事怎麼說呢,很洋派,那個夏天很熱,他就拿出來一大瓶子的冰鎮咖啡給我喝,那是我第一次喝冰咖啡,奶糖又調得正好,那個舒服啊,結果兩個大人在那聊天,沒留神我一個人把一整瓶都幹掉了,足有大半升,當時只是罵了我幾句就帶我回家了,除了特別興奮,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。當晚我父母還兩個人出去看電影浪漫,到晚上八點多的時候,我開始出狀況了,那是一種精神極度亢奮,神經受到極大刺激的感覺,心跳加速,手心出汗,情緒十分緊張和激動,一點風吹草動就嚇一大跳,甚至開始出現了幻覺,整個感覺就是世界末日就要來了。
當時哪兒有呼機手機之類的東西啊,不過好在住在大走廊裏,有鄰居,最熟的鄰居一般就是對門,我敲了敲門,然後對開門的阿姨說:救救我……哈哈,現在想想挺傻的,沒有那麼誇張,但當時的確是覺得自己難受得快死了。那阿姨把我送到了校醫院,醫院早下班了,值班的那個大夫估計肯定不是內科或者神經科的,倒像個氣功發燒友,直接下重手給我按摩頭部穴道,本來是半死,被他折騰完我就有點四分之三死的感覺了,他問好點沒,我敢說不好嗎?再來一輪我估計是挺不過去了。
出了醫院,難受得更是受不了,巧的是,我也是開始搜腸刮肚地吐,吐完了,腳步都虛了,但腦子舒服多了,只是太陽穴上被按過的地方脹得生疼。回到家倒頭就睡,第二天就又生龍活虎爬樹上房了。只是從那以後,就再也不能喝雀巢咖啡了,聞到味道就想吐,其他牌子的倒還好,但總是有點心理陰影,不敢喝多……和我說說,後來呢?你怎麼樣了,神父怎麼樣了?”
“經歷了那場病以後,我好像忽然之間就懂事兒一點了,不再跑跳打鬧惹是生非,而是常幫父母幹活兒,照顧弟妹,抽空兒還到瓦崗寨,跟湯神父學識了幾個字兒。然後,小日本打過來,我就去當兵了,先是國民黨,然後是GCD,打走了小日本,又反過來打國民黨,一打就是十多年,可能是大難不死的人命都特別大吧,打了那麼多年仗,子彈硬是沒沾身,當兵以後就再也沒見過湯神父,後來聽街坊說,湯神父一直留在瓦崗寨裏,老在了中國。”
兩個月後,從印尼出差回來,我比往常都早一點地又來到了這老式的客廳裏,迫不及待地攔住正要往研磨機裏倒咖啡豆的老人:“試試這個吧,這是印尼最好的咖啡,叫麝香貓咖啡,是因為印尼的麝香貓最喜歡挑選最成熟香甜的咖啡果實當作食物。而咖啡果實被它的腸胃消化掉的只是果實外表的果肉,堅硬的果核,也就是咖啡豆隨後被原封不動地排出體外,聽著很惡心,但正是拜麝香貓先幫我們精選果實,再幫我們‘深加工’的過程,讓咖啡豆產生了神奇的變化,沖泡的的味道變得特別的香濃醇和,所以麝香貓咖啡也被稱為有‘屎’以來最香的咖啡……”
“怎麼,你也對咖啡感興趣了?”
“哈哈……”
在溫暖的午後,能喝杯帶著熟悉味道的咖啡,挺好。
- Aug 06 Sat 2011 09:32
鮮奶,在咖啡中綻放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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